譬如朝露～1895

將要離開的時候，天空降下了一場雪，把大地妝點得一片白，肅殺的山壁像是灑上甜甜的糖霜，美極了。我希望我還有機會再回來，就只是待一待，不為去到更高的地方，只為懷念那個曾經勇敢的自己。

這山啊，遠點兒看，近點而看，從山腰上看，從河谷中看，去程時看，回程時看，都有不同的感覺啊！

千里迢迢，風塵僕僕，給予心智這般壓力，加諸身體巨大折磨，為的到底是什麼呢？

旅程歸來五年後，我才第一次打開相片，這才憶起這片風景，這片得要拼命呼吸才換得的風景。真謝謝當時持續按著快門的自己啊！

我不斷震懾於天地之壯闊，但心靈與視覺的享受逐漸飽滿的同時，身體也逐漸感到虛弱，像是全身的精力漸漸被抽離，隨著風，飄向山邊。

Tyangboche（湯波崎），幾無人煙，很寧靜安詳的小鎮。去程因為溫度太低，只到屋外匆匆幾瞥。回程時則是虛弱到近乎神智不清，更加沒有辦法用心體會。可惜了！

我一直以為，如果有朝一日，我停止山行，必是因為年老。沒想到一個疫情的影響也如此之大！

長程健行其實很簡單～注意自己的身體，專心每一個步伐，然後細細體會周遭。比上班簡單多了！

我一直嚮往著飛翔，總為起飛做著準備，但停下腳步回頭一看，才發現以為是醞釀與等待之時，其實已經走了好遠好遠。

  我的紀錄似乎一直都只有山，但老遠來到異國，在山之外，總還是順便跑了些地方的。這篇只是為自己、為長年結伴同行的老夥伴補些記錄上的空白。

  我跟著溪水前進，我們都要離開了。這是Modi Khola，這溪水有支源頭來自安娜普那南峰，然後在MBC匯聚來自更高、更北方的水流，一路向南。我望著那條由白色國度的冰雪匯集而成的溪水奔流而去，雖然也不由得加快腳步，但總覺得眼眶有些酸澀。你們也跟我一樣，會不時的思念那個雪的國度嗎，那個日落時看得見魚尾峰閃耀著金光的地方。

  我很喜歡這樣長天數的山中健行，很喜歡這種暫時斷絕對外聯絡，遠離紅塵的感覺。很多人的山行是為了自我成長、砥礪身心，我倒不覺得我在這方面有什麼長進。我喜歡長天數健行是因為隨著俗事被一點一點拋下的同時，我又一點一點的看到了原本的自己，看到那顆被各種框架不停重塑、武裝，終致被各種虛假與矯情所掩蓋的初心。原來你一直都在啊，只是我沒有心思去發現！就像雖然我在城市中因為各種來自文明的干擾而看不見星空，但星空其實一直都在。大山不會讓你改頭換面，但他總有辦法讓你看見自己。

  離開的時候，下了一場雪，飄來一陣霧，提醒了自己山並不總是仁慈。於是知道，自己得以充分享受大山親切可人的那一面，是何其幸運。感謝山神護佑，因此我心裡總有一個角落，屬於山中那片美麗的風景。

  我要下山了。下山的路還是那一條，但它不一樣了。我真希望我也是。「下山」之於我，有點像12點之於灰姑娘。每次回到低海拔後，那些從大山而來的悸動、領悟，那種全心全意的專注，那種心跳的感覺，都會很快的淹沒在紅塵俗事中。就像午夜12點鐘聲一響，灰姑娘身上的魔法與夢幻便會一一消失。雖然捨不得，但我該回家，也想回家了。真遺憾啊，即使經過世界屋脊的洗禮，我還是我，骨子裡依舊迷戀紅塵的我。

  我很想告訴你當時的感受，想了許久，發覺自己實在詞窮。只能說，這世上是有神的吧，我想。否則，有誰能成就這樣的渾然天成、鬼斧神工？有誰能這樣舞弄光與影、風與雲，舞出這樣華麗與夢幻的戲碼，直接撼動你心靈最深處那早已麻痺、層層遮掩的角落！

  通往豐收之神的那段路，其實是一片荒蕪，除了冰雪與岩石，盡無生機。但為什麼此時此刻，我覺得自己的腳步堅定，內心富足？是因為極簡的本身便是絕美嗎？那麼，人生是不是也是這樣，非得捨棄許多不必要的枝節，方能豐收？

  大自然真是變幻莫測，在你開始把那些壯闊視為尋常時，他能硬是像施了魔法般剎那變身，用全新的面貌帶給你完全不同的震撼。美哉！那閃耀著光芒的黃金魚尾峰！

  我總是在旅程之後好久好久才整理相片，然後驚異於這樣的自己竟然走過如此不可思議的旅程。我想，年老之時，當我遙想當年是如何揮霍青春時，最先浮出腦海的應該會是這些在大山跟前晃悠的日子吧！

 我們每天朝著目標前進，日出而走，日落而息。我整整10天沒有開手機，沒有電腦與電視，只有極少天數有熱水可以洗澡，也不一定有充足的電力。除了要注意調整呼吸，還得時時安撫不時疼痛的膝蓋和動不動就耍脾氣的腸胃，以便能持續的向前邁進。真的累，也很有壓力。但這樣日復一日，你會發現各種慾望慢慢空了，心思慢慢單純了，於是感官漸漸敏銳，情緒也因此豐沛。這就是山中健行的滋味，讓心靈感到富足，也讓身體飽受折騰。我怕得要死，卻也愛得要命。

  我氣喘吁吁的爬上山頭，轉身等待跟我一樣緩慢上升的太陽越過稜線。在一旁陪伴的，是世界排行第7的的道拉吉利山群，和排行第10的安娜普納群峰。實在很難形容與世界之巔同沐金光的那種感動，我想，這絕對稱得上是目前我生命中最華麗的一場日出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