譬如朝露～1895

  我難免怨您降下諸多風雨，卻由衷感激您賜給我度過風雨的運氣與能力。偉哉山神！您親自為我上的這一課，我將銘記於心，永誌不忘。

  我即將走進一幅動人的畫，他如同以往，美麗著、閃耀著，像是召喚著愛山的人。我帶著自信向前，沒想到5天後會再回到這兒，滿心驚恐，一身狼狽。登山就是這麼回事，即使你自認萬事俱備，但尚欠的那股東風（天氣、運氣）還是得看山神的旨意。山不給你的，你不能要，一點兒都無法強求。

  山就是這樣，明明應該是很熟悉的地方，但不同的天氣，就像換了完全不同的場景。細雨霏霏，腳下的棧板和手握著的鋼纜隨著我的步伐搖晃著，一旁的樹叢也一同輕輕擺動，隨著風。橋的那一端在迷霧之中，彷彿沒有盡頭。我不由自主放輕腳步，像是帶著忐忑，躡手躡腳地走向未知。後來才知道，這場雨和霧由此伴隨我們，一樣地，彷彿沒有盡頭。

  這就是那道赫赫有名的天梯，那山友口中「站起來的路」。事實上，這只是最外圍、最顯眼的那一段，用以威嚇與震懾想冒然親近油婆蘭的閒雜人等。在這上邊藏著的，才真正嗆人。我覺得這道天梯應該會像隔開牛郎與織女的那道銀河，成為我與油婆蘭再次相會的一大障礙啊！

  我窩在草坡中，呆著，看著。白雲快速變幻，光影四處游移，我彷彿置身在一個詭譎多變卻又閑靜至極的世界。不論轉向那個方向，眼前都是一幅美麗的畫，站在不遠處的夥伴彷彿是在畫中，與山與雲融為一體。只有大自然有這種本領，幾番凝視，便能讓人的心境澄明，知道自己心之所向，力量之所在。於是，我一直窩在草坡上，傾聽來自山與雲，還有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。

  我倚著草坡，慵懶的望著眼前。清風吹拂，白雲悠遊，如茵綠草把從油婆蘭至小劍的這段稜線像是捧在手掌心一般，很鄭重的呈現給你，讓你訝異這峰峰相連，直至白雲深處，這山友口中象徵著艱辛與恐怖試煉的曲線，竟也有如此柔美的一刻。每當這種時候，我總會懷念年輕的你，會想起那些只要有夢，縱使需飛蛾撲火，也總勇敢實踐的日子。但現在的我，變得太精於算計、太計較得失了，那些浪漫的冒險因子已被理智的堡壘鎖住，一重又一重。不是沒有夢了，只是很多夢想會被放到「可遠觀，而不可褻玩焉」的那個角落，安置在內心深處。此刻，真希望手中有杯酒，敬小劍，和總期盼能行到水窮處的你。但這次，我就暫且只享受坐看雲起時的逍遙吧。

  一個回首，我就再也沒法移開目光。原來，那些踏過的碎石、那些穿過的荊棘、那些汗水、那些喘息、那些戰戰兢兢與不知不覺、那些上上下下又下下上上，交織成的是這樣的畫面。不識廬山真面目，只緣身在此山中，我們只能辛勞的一山翻過一山，才會知道自己究竟成就了些什麼。爬山之初，原以為躲到山中可以逃避現實，久了才知道，它其實更像人生。

  我一直不懂得這個地方為什麼要叫做「完美谷」，它太遠、太冷，最重要的是--缺水。但經過這一天的陡升陡降、驚心動魄的石瀑、每一步都讓人擔心會墜入深淵的鬆軟碎石、完全無法閃躲的有刺植物；更別提那就像鞭炮在腳邊炸開，嚇死人的一聲雷；還有在濃霧和雨滴中卸下重裝，卻發現協作辛苦揹來的其中一頂帳篷沒有骨架的錯愕....，我幾乎以為「完美」之名只是諷刺。但是，夜裡，當我獨自站在黑夜中，看著眼前景象，終於有所領悟。如此的天時與人和，把種種考驗化為淬鍊，於是這樣的我，終能在這樣的崇山峻嶺中仰望繁星。那麼，若這整個過程不算完美，哪個才算呢？那麼，若這兒不是完美谷，哪兒才是呢？

  我端詳著山壁上的突起岩石，它比我印象中的還要更大、更醒目。4年多了，我終於又重回圈谷。我喚了夥伴，朝大石指了指，夥伴點了點頭，我們一起舉起相機朝著它按下快門，若無其事，平靜如常。於是，我知道它過去了。往事仍然歷歷在目，但我不再害怕了。如今，我面對眼前景物，仍只有那一句讚嘆：美哉！圈谷。愛上一片風景需要多久的時間？也許只需要一個回眸；忘記岩石在身上碰撞切割的痛楚，以及藍天和雪白在眼前交替出現的驚恐需要多久時間呢？我想，我會一輩子都記得。

  我一個人站在夜裡，望著繁星。山莊的後頭有銀河高掛，四秀之上則是橫列著一道光，遙遠的天際線上還有一抹紅。是來自城市的光線嗎？與鑲滿繁星的夜幕形成這樣突兀且壁壘分明的拉距。那穿插其中的紅又是來自何處呢？我一個人站在夜裡，看著遠山細數過往的足跡，對周遭的一切深深著迷。

  鹿野忠雄曾這樣形容玉山東峰：「他座落於玉山東側，整個山體猶如一座岩砦，化石一般冷漠，廢墟一般孤寂，幽鬼一般險惡，隔著一道瘦削斷崖所形成的虛無空間和主峰對峙」。我穿越那段「虛無空間」回到主峰，再回頭，那道冷漠、孤寂、險惡的黑牆已經隱沒在白雲之中，像是遁入了虛無。這樣也好，這樣我就不用一直依依不捨的瞅著你說再見。這樣也好。

  「凡人變異，唯山永恆」～鹿野忠雄，西元1931年，以新路線首登玉山東峰前。（陽光右側便是玉山東峰，攝於主東鞍部）

  最後一次回望小嘆息灣，看著絡繹不絕下切溪谷的人潮，我擔憂著。真希望文明不會毀了小溪的風采，小嘆息灣永遠是一個傳說中的秘境，美得令人嘆息。

 我希望能一直走下去，乘著風，隨著雲，跟著你的腳步。千山萬水，萬水千山。

  很奇妙的，不管走得再遠、擁有再多，人往往會惦著漏掉的那一個。因此，在屏風、羊頭、畢祿之後，暌違4年之久，這趟白姑終於補足了我中橫四辣的唯一缺憾。其實，不應該抱著集點的心態爬山的，但這種「完登」的感覺的確讓我的心情微微雀躍了一下。我的山行中還有很多這種小小缺憾呢，真希望自己能振作一點！

  登頂其實不怎麼難，真正難的，其實是登頂之後的迢迢回程路！

  我想，我漸漸明白那種感覺了，那種跟周遭協調，跟自然共鳴的感覺。只要能抓住那種屬於自己與大自然間獨有的節奏，就能走得又長又遠。因此，在山裡，我雖然緊繃，卻也覺得自在；雖然疲倦，卻也仍保有動力；雖然狼狽，卻總能完成在平地時無法做到的事。約翰繆爾說的『「出走」，其實是種「回歸」』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呢？

  我不停猶豫，一直忐忑，最後仍咬著牙出發，是因為心裡害怕。害怕如果這次退縮，那麼，我的山旅之行大概就會劃下終點了。而隨著我們深入山林，慢慢意識到內心的自在與愉悅，我終於知道，無論我還可以走多遠，會在何時停止，心裡都會有一個角落，屬於山、雲與藍天。林中的巨木啊，你一定也察覺了我們想要結結實實擁抱你的心意吧？因為我覺得，你似乎也向我們伸出了雙手。

  據說身體對高度的記憶大概只能維持3個月，如果是真的，那我的身體應該已經忘記如何去適應高海拔了。真想念那些站在雲之上的日子啊！

  結果，玉山前五峰我將要進出五趟才能完成。一趟一座，好哀怨的腳程啊。。。。。